百年歲月的句點後------追憶奶奶

就在北加州陽光燦爛的星期天，敬愛的奶奶離開了人間。一百年的歲月在青春美好到顛沛不安而平靜無波後，老人家累了，回到天上的國度安息了。

做為奶奶的孫女婿和長年為她扎針保健的中醫師，感受特別多。除了不捨，更有祝福。

成為奶奶的孫女婿近二十年了，很多回憶一時湧上心頭。

還記得和Karen初識，去她和奶奶在南聖荷西的住處拜訪，看到牆上掛的十字架，心裡開始不安起來，因為我是一個佛教徒而這時才發現他們家是天主教家庭，覺得可能沒有什麼希望繼續了。
奶奶的第一印象是親切而有修養的外省老太太，一番問侯和交談後，她可能己經感受到我的不安。她說:「你在慈濟做志工啊」我一時不知如何接口，但她接著說:「你們的師父了不起啊! 美南好，做志工好!」我不安的心放了下來，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暖意。

奶奶在九十歲之前身體一直很好，常常會到處跑跑，一會兒中國、一會兒台灣、一會兒美東美南。但在不小心摔了幾跤之後，身體才開始不好起來。而我也比較常去看看她。後來看奶奶為身痛所苦，她的醫師也多幫不上忙，就大膽地用我所學的中醫針灸幫她去痛，療效看來還不錯。老人家從此非常喜歡用針灸來解決一些身體的不適。於是每週一次的針灸時間就成了我每週和奶奶的一個約定。有時因出遠門沒有去，她總會期盼著我們的約定診治。但只要在矽谷，我們總是每週一聚。這麼多年下來，針灸不止解決了身痛，也幫奶奶調理氣機。雖然我的針灸功力普通，見識也有限，但她總是一直鼓勵和支持我，就這樣我們不知扎了多少針，她總是很高興地說家裡有個中醫很好。其實我很想用中藥來減少她對一些西藥的依賴，但諸多原因之下也只有靠針來幫她。

在扎針留針的過程裡，她除了會問問孩子們的近況外，也常講些從前的往事。奶奶是師範學校畢業的，南京的過去，求學的總總，一直到後來來台灣的過往，很多部份對我而言是完全不曾接觸的生命體驗。她百年歲月的一生就在中國近代史裡。有一次她講到二二八事變時身為外省家庭的恐懼。這和我小時侯聽大人講本省家庭的經歷完全不同。她說到有本省的家庭幫助他們躲避的故事，我聽了暗自叫奇，這真是完全不敢想像的歲月過往。一開始她也常提爺爺，後來就漸少了。看奶奶靜靜地說著往事，我很感慨地覺得，每個人都有他青春的歲月的故事，「君不見，高堂明鏡悲白髮，朝如青絲暮成雪」。這一幕幕都讓我思索著人生的意義何在，在數十寒暑乃至百年的生命中應該要能留存些什麼。

在最後兩年，她的神智愈來愈不清楚，有時她說了一些發生的事，我聽了很久才知道並沒有。但是很多事情上她又會忽然清楚地說上來。從最早按觸到的脈象來看，奶奶的脈可謂長壽之相，整體平和，脾胃有力(她的胃口很好，就像所有長壽的老人一樣)，兩尺不虛，左右平衡。一直到近兩年才開始過於浮大，最後歲月終於讓各部脈都失去了根底。長久以來把著她老人家的脈，也見證了一個強韌的生命慢慢走向衰弱。手中有感、心下憮然。

當奶奶還住在老人公寓的時候，每次我去看她幫她扎針或按摩一下手腳，她都要照顧她的阿梅阿姨拿出餅乾或者是一些甜點給我吃。好像我是一個小孩子一樣。但是想想對一個那時近一百歲的老人來說，我還真是個小小孩。阿梅阿姨看我每次下班過來，都已經七八點了還沒有吃飯。當我在幫奶奶扎針，她就會煮一些素食的餃子給我吃。她做的素煎餃真好吃。奶奶老是會問要不要加醬油，一要不要喝茶。每一次去看奶奶都能夠有一頓好吃的素煎餃來吃，這種這種回憶是這樣的深刻。看到帶著微笑看我狂吃餃子的奶奶，都覺得也許過來幫她扎針還不是最重要的，最重要的是來陪陪她。奶奶每次都告訴我他都快1一百歲了，所有的朋友都走了，要找個朋友來聊天都已經很難了。每天她除了看看報紙，最大的娛樂就是看看那台老電視。可是那一台映像管的小電視實在是太舊了，我們都想把它換掉，但是她老是說這一台畫面還很好，她總是捨不得換掉，終於有一天那台電視壞了。我們都好高興地換上一台大的平板電視。我記得奶奶總是抓著我的手說，這台新電視真好，看起來好清爽。老人家的生活是這樣的簡單，我們人的一生不斷地向外去追求最大的名利財富，其實真正我們能夠享受到的快樂是什麼呢？我總是有這樣的疑問。

慢慢地看著健康開朗的奶奶漸漸講話越來越不清楚了。睿智的眼光越來越黯淡，一百歲終於來了，奶奶住進了療養院。我想最後這段時光，她總是不快樂。雖然每個禮拜我還是去看她並幫她扎針，但總覺得老人家是這樣的寂寞。常常他跟我講話的開場白都是問:「家裡的兩個孩子好嗎？要他們有空就來給我看看。」我總是一邊扎針一邊答應。我們就會帶著她一起出去吃飯。她在外面吃館子吃的非常的香。她總覺得出來吃飯比在家裡吃什麼都好吃。最有趣的是，奶奶很喜歡外面餐廳泡的茶，我後來曾經帶給她很好的台灣高山茶，但是她總是說還是餐廳泡的茶水好，雖然我們都知道餐廳的茶恐怕都不是什麼上好的茶，但我想兒孫們陪他一起吃飯，心中的快樂讓茶香更濃郁吧。

最後一次去幫奶奶看診才上個禮拜的事。她整個人變得非常虛弱，看著我來勉強的擠出一點微笑，馬上又把眼睛閉上。她身體的衰弱在脈像上表現得非常清楚。我就幫扎了頭針以減緩身體的不適，後來聽阿梅阿姨說奶奶的精神在扎針後好了兩天，但接下來又不行了。本來上週六的早上我預計要去幫奶奶再加扎一次針。但是阿姨來電話說奶奶住院了。我想起來幾天前把的最後一次脈象，心中有點不安。進了醫院不久，奶奶就在醫院過世了。難過之餘，我想找些之前的照片來看看，我找了很久，找到了一張合照。那是在最近幾個月某一次去幫奶奶扎針的時候照的，那時她精神顯得非常的好，我說了奶奶我們合照張相吧，她堅持要坐起來，於是我們留下的這一張最後的照片。

雖然在我結婚之前我並不認識她老人家，但這20年來我和奶奶有很大的緣分，也許是我們住的近，再加上我那一點有限的醫術。於是有幸地陪她走過這段歲月。感謝她在人生路上給了我很多啟發和溫暖。再見了奶奶，祝您在神的國度裡安詳、自在、快樂!